瘋狂、壓抑而平靜：江國香織《神之船（神様のボート）》

作者：江國香織

日本作家與詩人，生於東京都，目白短期大學部國文科畢業，曾留學美國特拉華大學。江國香織多次獲得直木獎等獎項，其代表作為《草之丞的故事》、《409雷德克裏夫》、《準備好大哭一場》、《沉落的黃昏》等，許多作品已經被翻譯成英語等其他語言。江國香織的父親為詩人江國滋。《神之船》是江國香織的第６部長篇小說，本書曾入圍山本週五郎賞，也曾改編為日劇，由宮澤理惠及藤木直人主演。

這是一個逐步絕望的、男主角從來沒有真正出現過的，瘋狂、壓抑而平靜的愛情故事。

葉子帶著幼女草子浪跡天涯，只為了情人一句諾言。全書以母女交替的第一人稱方式，穿插自述，同樣輕快平實的語調，各自講述兩人相依為命的簡單生活。江國香織確切地掌握了生活中的枝微末節，讓讀者很容易走進故事裏，去揣想這對母女對話時的神情。輾轉的旅途讓全書輕快，漸漸成長、成熟的女孩和隨著歲月流逝而日漸薄弱的承諾，將兩人依存關係逐漸撕裂。

故事開始時，草子還是個小學生，跟著母親葉子到了一個新的濱海城鎮，這是她第三間小學。從六個月大就開始旅行的草子，已經旅行了九年，對於流浪生活，她的看法是，「確切的說，旅行的是媽媽，我只是跟著媽媽而已。」母親葉子隨興、溫和、固執，有著超短髮，以白天在租屋處教鋼琴、晚上在酒吧工作賺取生活所需，沒有學生的時候，喜歡散步或泡腳看書。葉子為草子建立了一種生活哲學，稱為「盒子裏面」，代表已經過去的事。無論多麼美妙、快樂的事，一旦過去，就不會再回來，但這並不代表悲傷。「已經過去的事就不會改變，永遠都會在那裏。只有過去的事，才能夠確實屬於我們。」當她們要搬家，草子不願意與朋友分開時，葉子對她說「過去的事都裝在盒子裏面，絕對不必擔心會消失，是不是很美？」也許是為了安慰女兒，葉子的生活哲學，同時撫慰了她自己。

每隔一兩年就帶著幼女搬家一次的單親媽媽，究竟是為著什麼樣的信念？因為情人說，「不論妳到天涯海角，我都能找到妳。」然而，他卻沒有找來，為了讓自己不會處在被遺棄的位置，在一個地方待了一陣子之後，就不留痕跡的搬家，便可以說服自己───他是找不到我，不是不找我；為了不讓自己崩潰，而陷入不可自拔的瘋狂。漫長的時光裏，葉子不斷回憶著他說過的情話，不停跟女兒訴說著那一次和他的旅行中發生的事，總是談論著他的一切，討論「如果爸爸在這裏會做什麼」的話題，彷彿這麼做就可以忘記她們不是一對孤獨的母女，可以帶來無限的生活希望。而為了堅持下去，從離家開始，她從不跟故鄉的任何人聯絡，寧願當作這些親友全都不存在，才能使自己貫徹破釜沉舟的決心。

隨著時間推移，草子漸漸意識到，媽媽說過的和父親一起旅行的種種故事，其實不曾存在過；她也逐漸厭惡一再和朋友分離，一直重新適應環境；並且，她和母親個性迥異－－－草子一點也不浪漫，想過著可靠的、順應體制的生活方式。終於，草子不再願意繼續和母親一起自欺欺人，相信總有一天會實現的諾言，畢竟那是一個負債逃跑的有夫之婦，即便葉子為了他和先生離婚、流浪，但那也是葉子一廂情願的做法而已。

葉子開始崩潰，是在草子決定去住寄宿學校那時。最初，她被恐懼壟罩、全力抵抗、拒絕接受連草子都要捨棄她的事實，她慌亂卻又無力阻止，葉子只能幻想著他在身邊安慰自己，幻想著他會同意草子離開。為了追求在現實中生活的權利，即便擔心葉子，草子也堅決離去。葉子發現自己失去了生活的意義，「當草子離我而去之後，沒有任何證據能夠證明他曾經存在於這個世界，曾經愛過我。」葉子日漸消沉，擔心母親的異樣，草子詢問葉子是否要搬回去同住，然而葉子卻告知草子決定回到東京，並讓草子回到從未謀面的祖父母，也就是葉子父母的家中。然而葉子自己卻不願回到家中，失去了求生意志的她，在外租屋、工作、生活，期盼著死亡早日降臨。全書的最後一段，葉子日夜期盼的他終於出現，靜靜的陪伴在她身邊。

這個開放式的結局引起許多討論，在我看來，那人的出現只是葉子死前的幻想，她終於結束了一生的漂流。16年的時間裏，葉子沒有懷疑過自己的選擇，或是說，草子的存在支持她堅持自己的選擇。葉子從草子的依賴和愛中相信，總有一天，她能尋回那段錯失的幸福。葉子一直生活在自己對愛情堅強的信仰之中，當草子離開，她失去了自己被愛的唯一證據和長久以來的精神依託，沒有人生方向的她開始恐慌。她知道自己失去了流浪的理由，但作為母親又放心不下草子，所以將草子託付給父母親，同時回到東京，尋找最後一絲希望。然而，在得知前夫在她離開不久之後就快速再婚，過著幸福的生活，只有自己守著離婚時＂必須離開東京＂的承諾四處流浪，她驚覺，記得那些過往的細節、這樣執著的只有自己而已，不禁想到，也許，許下承諾的那個人，也像前夫一樣，早已忘了自己的誓言。而壓倒葉子的最後一根稻草，就是前夫說，十年前，他曾來找過她，那麼，後來這十年，他必然是放棄了。

對愛情瘋狂的執著，使葉子賭上一生，一步一步走向毀滅，她遠遠的悖離了初衷，「既然是神之船，就不能夠停靠在任何一個港灣。」這是一個荒謬悖常的故事，然而，愛情的本質就是如此。討論愛情的作品不計其數，無不是描繪它的力量－－－能輕易的奪取人的意志，使人陷入瘋狂，給最脆弱的人無比的勇氣，更能捏碎每一顆曾經堅韌的心。《神之船》的長處在於全書男主角未曾出場，僅僅活在女主角的心中，以一顆已被愛情迷亂的心智，驅策一對孱弱的母女四處飄泊，以平靜的依存與流浪彰顯葉子的瘋狂。「我並不打算出海，然而，卻搭上了神之船。」不過，也許瘋狂本身就是異常平靜的。

1. 日劇劇情與原著有所出入，本文作者沒有看過日劇，雖選取了日劇劇照作為視覺輔助，但全文內容是依據小說內容而寫。